200万非洲“淘金客”的财富与失落
栏目:公司新闻 发布时间:2018-11-16
一封遗书和一份100万的意外赔偿,是于熊为自己的非洲之行做的最坏打算。“绝对能赚钱”是非洲对谢翱最强烈的诱惑,他要来这里赚够装修房子的钱。而王涛则把“到非洲去”视作自己人到中年的一次重新开始。在被“淘金客”们称为“价值洼地”的非洲大陆上,正生活着200万远离故土的中国人。他们在这片土地上,寻找着财富,也经历着困顿与险境。 非洲常与“贫瘠”联系在一起,但优越感在这里并不会持续太久。有人曾想改变这里,最后发现,自己也被这里的文化所改变;有人用“熬”形容在这里淘金的过程,熬过去的人把这里视为“第二故乡”。 谢翱和他的“主播”们马立云和当地同事“逃”往非洲上飞机前,于熊在奶奶的箱子底下留了一封遗书。信里面交代着,如果自己出事了,公司赔偿的100万要怎么花。2016年3月27日,北京仍在早春的寒冷中,裹着毛线外套、穿着秋裤的于熊登上了飞往尼日利亚的航班。相隔7个时区,飞行20小时,在埃塞俄比亚转机一次,这是于熊第一次出国。而7个月前,来自湖北的谢翱也是从“乌泱泱全是中国人”的埃塞俄比亚转机到卢旺达。埃塞尔比亚是中国飞往非洲的几个主要中转地之一。谢翱从上海出发时,手里费劲拎着两

一封遗书和一份100万的意外赔偿,是于熊为自己的非洲之行做的最坏打算。“绝对能赚钱”是非洲对谢翱最强烈的诱惑,他要来这里赚够装修房子的钱。而王涛则把“到非洲去”视作自己人到中年的一次重新开始。


在被“淘金客”们称为“价值洼地”的非洲大陆上,正生活着200万远离故土的中国人。他们在这片土地上,寻找着财富,也经历着困顿与险境。 


非洲常与“贫瘠”联系在一起,但优越感在这里并不会持续太久。有人曾想改变这里,最后发现,自己也被这里的文化所改变;有人用“熬”形容在这里淘金的过程,熬过去的人把这里视为“第二故乡”。

 

200万非洲“淘金客”的财富与失落(图1)

谢翱和他的“主播”们


200万非洲“淘金客”的财富与失落(图2)

马立云和当地同事


“逃”往非洲


上飞机前,于熊在奶奶的箱子底下留了一封遗书。信里面交代着,如果自己出事了,公司赔偿的100万要怎么花。


2016年3月27日,北京仍在早春的寒冷中,裹着毛线外套、穿着秋裤的于熊登上了飞往尼日利亚的航班。相隔7个时区,飞行20小时,在埃塞俄比亚转机一次,这是于熊第一次出国。


而7个月前,来自湖北的谢翱也是从“乌泱泱全是中国人”的埃塞俄比亚转机到卢旺达。埃塞尔比亚是中国飞往非洲的几个主要中转地之一。谢翱从上海出发时,手里费劲拎着两个大书包和一个手提包——这是谢翱第一次坐飞机,他以为机场的手推车要收费,没敢用。


去非洲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个“意外”。正常的生活偏轨了,他们想为自己寻求新的出路。


辗转在河南、湖南、福建、安徽和山东,1989年出生的谢翱初中毕业以后就开始各地打工,工作大多与售卖床垫相关。


2014年,谢翱把结婚提上日程,他借钱准备好婚房,然而女方家长提出的20万彩礼钱却最终让这场婚事告吹,女孩和他分了手。


那之后,他脑子里每天想的就是挣钱,他想凑够给婚房装修的钱。靠卖床垫以及兼职淘宝刷单,谢翱一个月能挣到15000元。但这对他来说还是不够,失败的感情经历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钱的重要性。在他看来,打工只是积累经验,永远无法积累财富,只有财富才能突破生活的限制。


“国内一年挣十万,卢旺达月入十万”,谢翱被在卢旺达做二手服装生意的朋友说动,他辞掉国内的工作,前往朋友口中“绝对能赚钱”的非洲。


而对于于熊来说,去非洲更像是一次“绝处求生”。2012年大学毕业在老家水利局工作3年后,于熊去了上海设计院的一家分公司。设计院的工作安逸清闲,于熊盼着能早点结婚,过上陪妻子买菜做饭的平常日子。


变故在2015年初,于熊的父亲和爷爷相继得了癌症,治疗费用消耗着于熊工作三年的积蓄,缺钱是28岁的他最大的人生难题。也是在那时,单位有了一个外派非洲的机会,年薪超过30万。


挣钱,摆脱在国内的困境,成了于熊和谢翱前往非洲大陆的唯一驱动力。


他们对那片土地并不了解,谢翱曾以为非洲全是沙漠,出门都要带枪,野生动物满屋子窜,他说自己“就这么一抹黑去了”。他们都没想到过,自己将会获得怎样的机遇,又会经历怎样的凶险。


据《世界华商发展报告2018》,如于熊和谢翱者众多,非洲华商在行业上高度集中,他们大部分从事着资本和技术程度较低,利润率也较低的餐饮、贸易、轻工业等行业,目前已有近200万中国人在非洲大陆上生活。


200万非洲“淘金客”的财富与失落(图3)

当地华人一起过春节


“尴尬”的关系


从飞机降落那一刻开始,不适就跟着来了。


于熊办理入境手续时遭遇了“敲诈”。他在白人后面排队,白人顺利通过,排到他时“阻挠”开始,装作听不懂英语并没有帮助于熊应付过去。20分钟后他放弃了,主动交了100元人民币。这只是和当地人打交道的“第一课”。


工人的懒散直到现在都能把谢翱气得抓狂。要求切割尺寸为50cm的木块,全部被当地工人切成5cm,他们却“嘿嘿”一笑带过。机器永远不会在下雨前被搬到屋子里,工人们总是雨点落下后才动手,“我们自己的文化里有真正的勤劳。可是这里几乎没有。”


生活方式上的冲击更大,国内村民打架无非是刀棍,而当地两个村为争夺水源地,拿着几十把枪对射,十几条人命瞬间没有了。于熊的项目附近曾是食人族部落所在地,他甚至见过菜市场案板上摆着人的胳膊公开买卖,后来他才知道,在当地人死了之后,是可以把身体卖掉的,这和喜不喜欢吃肉没关系,而是源于对传统巫医的信仰——人的躯体,在当地人看来,尤其女性的生殖器官和血是可以改变人的命运和灵魂的。


于熊对自己当初的选择越来越怀疑,很多时候,他觉得自己要再“熬”一下。


张洪博和于熊同是80后,他在2007年就来到非洲,在国企做工程项目管理,进行道路建设、供水排污、矿业开发这一类的基础设施建设。


非洲的娱乐设施本就单调,网络信号也不好,有时语音通话都是问题。张洪博甚至要在没水、没电、没信号的“三无地区”住上一年半载,1个多月联系不上家人,40度的高温几乎贯穿全年。


当地人的一些陋习也让张洪博受不了,“家里边有人去世”是请假的常用理由,迟到更是频繁,屡禁不止的偷盗让他难以忍受。


但观念的改变也在一点点发生,当地人不愿意为了钱加班这一点尤其触动了张洪博。节假日是当地人享受跟家人相聚的时间,周末的双倍工资毫无吸引力,他们认为如果挣钱妨碍了和家人在一起,那便得不偿失。张洪博前不久向公司提出了申请,这个项目完了之后回国,打算在公司总部工作一段时间,多陪陪家里人。


张洪博的同事马立云对此也深有同感,她在非洲见到了传说中的原始部族辛巴人,也叫红泥人,这个部落维持着500年前的生活方式,终年裸露上身,用红土混合黄油涂抹在皮肤和头发上,而且拒绝政府提供的现代生活。


严格的国家劳动法给她负责的行政工作带来了不小的挑战,工人结束合同要根据对方工作时长提前一星期或一个月通知,开除工人要经过繁琐的听证程序,并且对方要有重大的错误才可以,由此造成的矛盾她需要不断地给中国工长做工作,让他们了解并适应当地的法律,不能延续国内的工作习惯。


“你们要死了,一定要在墓碑写上‘工作至死’。”当地朋友时常这样打趣中国人。相比中国人,他们要求“pay weekend”,不愿意加班,拿到工资他们要有陪家人购物的时间。慢慢的马立云也理解了这种享受生活的态度,她的想法也在发生着变化:“工作是为了更好的生活,生活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工作。”


在非洲,也有中国人用更加“融合”的方式进行管理。2008年,还在服役的王涛曾被派到西非利比亚执行维和任务,8个月的经历让他感受到了当地物资的匮乏,特别是农产品,几乎三餐离不开土豆。回国退伍后,他把南非作为自己人生的下一站,在南非的小型农场尝试成功后,他在纳米比亚稳定了下来。 


当过兵的王涛在对当地工人的管理上有自己的一套。“工作时候要勤奋,休息的时候再休息。”每周一的讲评会都是王涛的动员大会,表扬、现场发奖金、激励具象化呈现,工人们都很拼,开农场的两年间,他们的关系都还不错,“懒散的有,朴实的也有。”


收获


熬过最初对生活的适应期后,更大的挑战还是来自工作。


清货、摆机器、生产、组装床垫,2015年7月15日抵达卢旺达后,谢翱便迅速投入工作。两个月后,他的第一家店面正式营业。但生产出的床垫却根本卖不动,堆墙角的材料开始生锈,手里的钱也越来越少。谢翱严格限定了自己的生活费,每个月不超过300元。


卢旺达当地市场上售卖的通常是价格便宜的海绵垫,而谢翱生产的弹簧垫,虽然品质更好,但价格也更高,市场并不好。他有点待不下去了,在纠结中两次返回国内尝试别的生意,最终都以失败告终,他只能再咬牙出来试试。


回到卢旺达后,和一位华人朋友的饭局为他打开了局面,经这位朋友介绍,他终于卖出了17个床垫,这是他在卢旺达的“第一桶金”。


3年之后,谢翱拥有了自己的床垫工厂和一家小酒吧,做床垫生意两个星期挣到的钱,是以前他打工2年才能挣到的。他甚至开了一家传媒公司,把国内火爆的网络直播也带到了非洲。


第一次坐在镜头前,谢翱有些紧张、拘束,一场直播结束,网费花了近200元,收益却仅有2块。4个月后,一场直播的收入已经有400元。当然,直播的“主角”还是非洲当地人。他在自己的床垫厂张贴招聘“主播”的启事,一个月300块人民币的工资吸引来了8个人,经过面试挑选,“老王”、“三妈”、“马学友”成了谢翱手下的艺人。


主播们的中文还不错,能跟着节奏哼唱“纸短情长,道不尽涟漪,我的故事都是关于你呀”这样的中文歌,时不时的还能对打赏“礼物”的观众说上一句“感谢XX哥”。


有时候,谢翱也会走进非洲的寻常百姓人家,墙壁裂缝的小泥屋里面,地面坑坑洼洼,饭桌就是铺在泥巴地上的一块草席,一大碗米饭里只搁着一块六分之一碗口大小的牛肉,屏幕里弹出了粉丝们的感慨。


拍摄结束,谢翱给这一家人留下了50元人民币,这是这家人一个月的房租。一个在国内和谢翱开过店的合作伙伴看到直播后,给谢翱发来了想到卢旺达发展的消息。“他们排着队地想来!”说起这个,谢翱有点得意。


初到尼日利亚的时候,于熊的工作强度远胜国内的朝九晚五。每天6点爬起来开始一天的工作,晚上加班到11点是常态。写不完的邮件,看不完的报表,见不完的业主、承包商、供应商,还有开不完的会。


于熊挺过了在尼日利亚首都阿布贾如陀螺一般的生活,“我当时目标很明确,我是来赚钱的,苦和累无所谓,被人刁难我也无所谓”。


于熊给自己的期限是5年。在2017年之前,他在尼日利亚做自来水厂的项目经理。后来他来到坦桑尼亚做陶瓷厂生意,从项目经理到原料采购经理再到总经理助理,生活舒服了许多。不用加班,还有周末可以休息,晚上他喜欢到海边喝一杯酒,或者去咖啡馆看书。今年年初,他在公司入股120万,股权能兑换600万到800万,而代价是5年之后才能离职。于熊终于看到了财务自由的希望。


相比物质上的收获,对于待了一年半的尼日利亚,于熊另一重感受来自于对生死的感悟,“抛开生死之后,很多东西你就会看的比较淡,自己好像开始算是活明白了。”


关于生死的那件事发生在2017年初。夜里11点,于熊和发高烧的工作伙伴借用了政府的车,要连夜赶回700公里之外的尼日利亚拉各斯。路过一个村庄时,树桩和零散的钉子挡住了他们的去路,在停下来的那一刻,冲出来5个人,其中一个人拿着猎枪,直指于熊的脑袋。


开着政府的车帮助他们逃过一劫,对方有所顾忌,拿了7000块钱走了。枪从自己脑袋上拿开的一刻,于熊瘫在座位上。


王涛的蔬菜生意做的也不错,纳米比亚每年要从南非进口二十万吨果蔬类产品,这里本身具备种植的土壤基础,但当地人没有基本的种植技术,育苗、栽培、管理几乎都不懂,土地大量闲置,当地政府很欢迎去发展农业。


500亩地,11个中国员工,70个当地工人,王涛用2年时间,把农场发展到了目前的规模。王涛确定了“以公司带农户”的模式,他负责搞定基础设施建设,把土地承包给中国人,每一户中国人带10到15个工人运营自己的承包地,产品由王涛负责销售。


华人华侨、中资企业、大型超市是主要的买家。销量最好的蔬菜青椒和洋葱几乎每天都要不间断的出货,一年有将近1000万的销售额。王涛计划明年扩展到2000亩,他对纳米比亚的农产品市场非常看好,供给一直跟不上需求,他从不担心产品积压问题,产量不够反倒经常困扰他。


200万非洲“淘金客”的财富与失落(图4)

张洪博参与的供水项目


改变与交融


在卢旺达的几年,谢翱见证了这里的“中国印迹”越来越重, 2016年中国人开的第一家KTV正式营业,很快四五家KTV跟着做起来了。后来又相继出现了几家中国人开的超市,超市里辣条的销量非常可观,17块人民币一包,很快销售一空。还有薯片这类零食也出现了,当然价格同样高了两三倍。


不只是收获利益,谢翱也想留给非洲大陆一些东西。他会把一些废旧的床垫和肥皂之类的生活用品送给当地人,换来的是鞠躬甚至哭泣的感激,这是他在国内奔波10年来没有感受过的“成就感”。谢翱还花16万买了一块工业用地,打算在这里建一所学校,他把这个解读为一种树立声望的需要。


最早到非洲的张洪博,10年间看着这里越来越多的资本和企业涌入。2007年的时候中资企业还不多,2010年以后,央企,国企之外,省级和民营企业都开始聚集。2007年之前公司签的项目中,2000万美元的合同额就是大项目,现在五六千万的项目都非常多,有的项目能达到两亿多美元。


中国商务部副部长钱克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,截止到2017年底,中国对非各类投资存量超过1000亿美元,几乎遍布非洲每一个国家。2017年中国对非直接投资流量31亿美元,是2003年的近40倍。


为了不让当地人产生一种中国人就是过来抢夺他们资源的心态,每完成一个项目,张洪博施工队的板房都会留给当地人作为校舍使用,或者利用现场的一些材料给他们建房子、修学校,偶尔还会参加镇上的垃圾清理活动。


在一次建设项目中,张洪博体会到了当地人的朴实。2011年,他参与为塞内加尔首都500多公里外的乡村修建水塔,通过水泵将地下水抽到水塔上面,再设管道延伸到周边相隔十几公里的村庄。当地没有供水设施,以往的饮用水,都是要挖很深的土井,吊水桶下去打水。


水塔竣工后,当地几十年来第一次有了自来水,张洪博看着附近村的几十个人都跑过来,大人小孩围着水塔载歌载舞。张洪博走之前,村民送来了几只鸡和鸡蛋,这已经是当地人最宝贵的东西。


两个大陆的人群,相处起来原本有些隔阂,于熊在尼日利亚工作的时候,住在公司提供的六层宿舍楼里,楼里少见当地人,有的也只是司机、保姆、厨师这类服务人员,他们大多住在拐角的小屋子里。


于熊尝试融入这里,他把更多时间花在了与当地人的相处上。他走进当地人的生活,和他们一起穿花花绿绿的衣服,甚至脱光了,内裤都不穿,在身体上抹上乱七八糟的颜料,披个袍子跟他们一起跳舞。吃当地人的饭,喝当地直接从树上流下来的稀奇古怪的饮料。


 “从一个发展很好的国家,到一个贫瘠的地方”,这种优越感在张洪博到非洲后很快就消失殆尽,他曾想去改变些什么,但最后发现效果有限,“我们更多的是在基础设施和他们的生活条件上有一些推动,但对他们的文化很难有什么影响。”


去与留是每个非洲“淘金客”都要面对的问题,回国还是很多人最终的打算。但谢翱把非洲定义为一个“只要勤奋努力,就能挣到钱的地方”。


运送蔬菜的车一趟一趟来回,王涛的蔬菜大棚还想搭到安哥拉去;于熊又一次调动了工作岗位;谢翱早已赚够了装修房子的钱,他还想着建学校、开旅店。他们仍在这片“价值洼地”上挖掘着。


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:北青深一度(ID:bqshenyidu),作者:梁婷、张雅丽,编辑:刘汨、宋建华(文中于熊为化名)。